第 7 章(2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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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落向了朱墙之外,随即又道:“抬起头叫本宫看看。”

    江简宁仰起头,那双眼睛在皇城斑驳的影子里,像是晶莹剔透的琥珀色。

    皇后娘娘从手捂里伸出一只手——那只手非常瘦,指甲尖还泛着一点不健康的青色,江简宁一动不动,任凭她摸了摸自己的眼睛。

    他坏心眼儿地眨了眨眼。

    皇后娘娘笑了起来。她连笑声都是温温柔柔的,又轻又慢,像是一根老旧的弦,略带一线哀寂的沙哑:“你的眼睛很漂亮。”

    “谢娘娘夸赞。”江简宁笑得很开心——是真的很开心。

    每一世里皇后娘娘第一次夸赞他,都是他最开心的时候。

    皇后娘娘是个好人,就是那种宫里很少有的好人,她出身勋贵,自小又与圣上青梅竹马,一生都活在云里。

    她有底气和资本做个好人。

    可是这样好的皇后娘娘,却已时日无多了。

    几年之后,皇后娘娘与圣上会再育有一子,圣上曾星夜召见太医与钦天官,所得示训都是“大凶”。

    但皇后娘娘却执意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。

    江简宁没有见过这个孩子,因为皇后娘娘油尽灯枯崩逝的那一年,也是他生命里的最后一年。

    他仅仅从只言片语里拼凑出过这个孩子的模样。

    小小的,手指很软;很聪明,学什么都很快。

    有些人呢,见了第一面就心生亲昵,而有些人,即便朝夕相对,也徒有厌恶烦憎。

    “……怎么都堵在这儿?”皇后娘娘收回手,环视周围左右,那种长居上位者的气质,是别人一生也学不来的。

    所以她一问,刚刚捞起来的饺子们就又扑通扑通地掉回去了。

    饺子们眼观鼻鼻观心,谁也不敢回话,还是江简宁开了口:“有一个人,他在对着墙哭。”

    就是这么点小事,竟惊扰了皇后娘娘辇驾。底下跪着的小太监们心一凉,几乎已经开始琢磨后事了;可皇后娘娘却不以这孩子气的话为忤,她再次看向这一圈小太监们,耐心地随着江简宁的话问:“是哪一个哭了?”

    荀玉双膝挪了挪,从人群里出来。他使劲儿磕了个头,连额头都磕红了:“回娘娘,奴才罪该万死!”

    皇后娘娘无奈地叹了口气:“你可有什么难处吗?”

    “不然,也不会在这么冷的天躲在这里哭吧。”

    荀玉的眼泪就又掉了下来,他努力抑制抽噎,最后还是绷不住,猛地大哭起来:“奴才、奴才的娘托人给奴才带了信儿,她病得要死了,临死前想再见奴才一面,可是奴才做不到,奴才、奴才……”

    宫人私自出宫是要杀头的。若是不幸再出了什么更大的岔子,那更是要诛九族的大罪。

    良久,皇后娘娘开口了:“当今以仁孝治天下,孝悌更为百善之首。本宫便给你三日,叫你去见你娘最后一面,全了你的孝道。”

    荀玉猛地抬头,眼睛简直像新年的烟花一般,陡然绽放出亮莹莹的光彩。他更加用力地往地上磕头,仿佛如此才能回报皇后娘娘恩情:“谢皇后娘娘,谢皇后娘娘!皇后娘娘的大恩大德,奴才当牛做马也难以回报万一!”

    皇后虽然常听底下的奴才这样说,可乍一听了,仍觉得没有哪个要比这个小太监更真心了。

    她掩着唇咳一声,江简宁的心便揪一下。

    皇后娘娘一边抬手叫他起来,边笑道:“好了,别磕了。再磕下去回去见你娘时,便不好看了。”

    “等你回来了,就来本宫宫里当差吧。”

    江简宁不愿在凤驾前失仪,因此未曾将手袖进大氅里,直冻得通红发麻。皇后娘娘身边的宫人却极有眼色,主动将一个簇新的手炉递给了江简宁。

    皇后娘娘见了,神情里居然反而带了点歉意,她含着笑问道:“阿宁,这样你开心吗?”

    江简宁愣了一下,低下头回道:“臣很开心。”

    既然事情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,皇后娘娘便略一抬手,叫了起驾。那凤辇本已起了一半儿,却又听皇后娘娘问道:“……阿宁,你可取了字么?”

    字……曾经是有的。江简宁恍然想道,从前是煜阳侯给他起的表字。

    空玠,江空玠。

    江简宁总嫌这名字不好听。

    时也空空、命也空空,他一生都如飘萍逐风,难说不是被这表字妨的。

    如果可以,他不愿再叫这名字。

    于是他乖巧回道:“……回娘娘,是没有的。”

    皇后娘娘笑了笑:“那今日本宫赠你两字——雪臣,江雪臣。”

    “你喜不喜欢呢?”

    江简宁一咬这两个字,便觉得心底熨帖。他欢欢喜喜地用力点头:“喜欢的!从今往后,我就叫江雪臣了!”

    一直侍候一旁的周全默不作声地看着煜阳侯这位小世子——能得皇后娘娘亲口赐字是多大的殊荣,换任何一个一个年纪再大点、已学会了汲汲钻营的勋贵来此,都不会表现得如此淡然。

    可他的高兴却全然不似作伪,仿佛与任何浮名虚利都无关。他的高兴,只是为了这两个字和赠给他这两个字的人。

    周全一直看着他,看着他目送皇后娘娘的辇驾远去,满眼都是真切的不舍,他几乎要疑心是自己老昏了头。

    真的会有人能做到如此吗?

    如果这是在作伪,那这位煜阳侯世子的心性也忒可怕了点。

    这一耽误,时间便拖得差不多了,算来圣上议事也该结束,周全便领着江简宁慢悠悠往回走。

    宫道上不许有积雪,雪一停,立刻就有小太监清得干干净净,江简宁踩在青砖路上半点也不滑,因此步速很快。

    他回去时,正赶上朝堂股肱大臣们三三两两地往出走,其中一位矮胖胖的大人见了他,立刻笑了起来:“小世子,你已大好了?犬子日夜念叨着要去探望你呢!”

    这位大人姓吴,官居内阁,是煜阳侯旧友,而他的独子吴昀也是原身的好友。

    那吴昀此人被家中娇惯得不懂事,倒是在玩乐一途上颇有心得,整个京城于此道上,他若屈尊第二,便无人敢称第一。

    江简宁心中有了计较,他向吴大人行礼,笑着道:“多谢世叔关怀,小侄蒙受天恩,如今已全然大好,我亦十分想念阿昀,择日便去探望,还望世叔莫要嫌我叨扰。”

    一旁冷眼看着的周全这下是真信了。

    还好,咱家也未到那老糊涂的时刻。周全端着他那拂尘笑眯眯地看着小世子滴水不漏地与大臣们打太极——煜阳侯简直是行走的贤名招牌,谁都愿意凑个近摸一把,沾沾喜气。

    耽搁这许久,日影已向西移,江简宁才得觐见圣颜。当今圣上如今年至不惑,仍清朗儒雅,久坐金殿之上不经风吹日晒,更添一分白净俊秀。

    他与皇后娘娘伉俪情深久了,果真有些联相儿,都十足的温切:“江小爱卿可好些了?”

    江简宁跪下:“谢陛下挂念,臣……”

    圣上打断了他的话:“唉,不必说那些虚的。朕这里有几棵百年老参,给你带回去补一补,你年纪小,可万万不得落下什么病症。”

    “江卿之憾已令朕日夜思痛,朕还待你日后承袭祖辈宏志,为国尽忠效力啊。”

    圣上这话就是要江简宁日后承了老侯爷的衣钵,再去边关卖命。

    可江简宁不想如此。既然话赶话到了此处,他也不曾与煜阳侯商量,便顺势跪下:“能为陛下分忧,是臣之幸,也是江家之幸。父亲夙夜忧国,只恨不能再回边关,为国尽忠、为陛下尽忠。”

    “只是臣不争气,自小体弱欠佳,于武艺一道更是难望我父项背,更遑论先祖高名。”

    圣上默不作声地看着他,指尖轻扣龙椅。

    “臣自知不器,仍愿尽忠于陛下,思来想去,也只有违背祖宗,弃武从文。”

    圣上神情莫测,不再与他推辩往来。而江简宁也在这沉默且窒息的氛围里猛地抬起头:“臣忠国事国,未敢忘先忠君、事君,如蒙陛下抬爱,自当尽忠于陛下!”

    自古以来盛世昌平之时,皇帝最怕的是什么?

    臣属打着忠国的旗号,挟令天子。

    天子,乃是国之天子、是天下万万人的天子。江简宁这一席话,无非是在向陛下表忠心。

    提携玉龙为君死,我江简宁不为天下、只为陛下。

    这是天子所愿意听到的,最直截诱人的剖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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