吃青(2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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套褐布对襟衫子。等徐祯进门拾掇好,才把门口那桶野鸭蛋提上,带好摊黄儿出门。

    就算四婆没照看蔓蔓,两人上门也得拿些东西去,不然空?手儿,在这地界是要被人笑话的。

    日头没落前,走在路上都烫脚。但一进旱柳下,它枝干极粗又生满柳叶,树冠膨大到兜住了光照,顿时凉快下来。

    四婆特意在旱柳树下搭梯架,种要爬藤的黄瓜秧子、豆角,没直接受到暴晒年年长势都很好。

    今年黄瓜藤照旧爬满了架子,黄瓜还瘪着不饱满,但青绿色很诱人。

    姜青禾此时又后悔没早点拾掇地,住的院子里土质太差,根本种不了东西,得走远路去把好土一筐筐挑来填上。

    她盘算等过了收麦口就去挖土,想着事慢了几步,徐祯已经敲开四婆家的门。

    四婆一年四季都裹着她灰黑带绣花的头巾,半佝偻着背,脖子很粗,有个包块。她眼神落到门边的野鸭蛋上,立马伸手指指徐祯又点点姜青禾,“拿这东西做啥嘞!”

    直到进门四婆还没唠叨完,不轻不重拍了姜青禾手臂,拉腔拔调,“俺的天爷?,说你苕的哩,神的摇的哩。”

    姜青禾摸摸鼻子,知道四婆是骂她,说她瞧着挺聪明,其实就是个傻的,徐祯就笑眯眯不说话。

    她还没开口解释,野鸭蛋是从北海子那片芦苇荡里捡的。

    就有道怪腔怪调的声音在她背后喊,“俺的天爷???”

    蔓蔓圆鼓鼓的脑袋探出来,她觉得很好玩,摇头晃脑。头上用红头绳绑的小揪揪都在抖,还想咽口水,憋气再喊一句。

    徐祯立马弯腰动手一把抄起来,在她娘没发飙以前,把她抱走了,走远了还能听见她中气很足的“爹,?!”

    “爹听见了,小点声。”

    姜青禾拧眉,这臭小孩,咋啥都学。

    倒是四婆乐呵呵道:“挺好,挺好,听音音,念经经,尕娃多活泛。”

    “恁就惯着她吧,”姜青禾长叹口气,她要是不严厉点,蔓蔓都能被四婆和徐祯惯得上天。

    四婆家很大,就她一个人住。说起来四婆并不是孤寡老人,有儿有女有老伴,可大多数都是自己过活。老头闲不住,年年跟着大队转场放羊,也就转场间隔期能回家来歇上几天。

    女儿出嫁,儿子在镇上置办了家业,嫌山洼子路远。一年也就赶着年节来一趟,有时懒得来,就托人捎点东西尽尽心意。

    怪道人说:娘老子的心在儿女上,儿女的心在石头上,也不无道理。

    尤其她家这地界,前不挨庄户人家,后头背山除了间破苫草房子外,少有人往来。

    可自从姜青禾一家住到苫草房子里来,四婆热心肠来帮衬,可不就热络了。

    热络到在山地里开辟了小块田,收了不到一石的青稞,眼巴巴请他们来吃青。

    四婆特意留了一小捆青稞穗头,没完全成熟还包裹绿色的外壳。吃青除了吃口烤好的青稞外,就是做麦索儿,也叫麦索、麦索子。

    麦索要用的青稞很挑,太熟不爽口,磨出来的是麦糁子。太嫩就成不了形,将熟未熟的正正好。

    堂屋正中间有个凹陷的火塘,四婆挑开火塘盖,她扔几块干羊粪下去,柴草点燃,白烟从对面的窗口飘出。

    “俺们这旮旯,青麦熟了要吃青,”四婆不嫌热,把小木凳拉得离火塘更近点,手里的青稞穗头往火上燎,“不老少人爱蒸着吃,大热天懒得瞎折腾,那不地道。得控青稞,放火上烤熟后搓出麦仁,做的麦索儿才够味。”

    “婆婆,吃,”蔓蔓离得远,她手里捧着一小块摊黄儿,埋头啃着,嘴里的还没咽下又说要吃。

    那捆扎成一把的青稞在火堆上炙烤,四婆手没停,皱巴巴的眉眼舒展开来,“好,给蔓蔓吃顶好的。”

    姜青禾揉眉,她和徐祯都不算馋嘴,咋就生了个馋嘴丫头。

    青稞烤熟后外壳焦黑,徐祯和四婆一起围着簸箕搓麦衣,他一点不嫌憋闷,搓得又快又好。四婆夸他,徐祯没受过多少来自长辈的夸奖,还有些腼腆。

    剥出来的麦粒,胖胖的,鼓鼓的,有股清香。先给蔓蔓吃,她嚼巴嚼巴咽下,仰头睁着乌灵灵的眼睛说:“还要。”

    她委屈,到嘴里就化开了,“我没嚼到。”

    几个大人失笑,最后蔓蔓捧着小碗青稞粒儿,坐在小椅子上,眯着眼晃脚心满意足吃了个半饱。

    等到吃上麦索,已经将近黄昏,这里天黑得晚,眼下还亮堂。姜青禾看着碗里一段段嫩绿的麦索,像很细的绳索。用烤熟的麦粒经过手磨子一点点磨出来的,徐祯手劲大,磨得特别细腻。

    拌上点油泼辣子、蒜泥,嚼到嘴里有最新鲜的麦香味。麦索只能现做现吃,隔夜就馊,四婆做了不少,叫徐祯敞着肚皮吃,怕他吃不饱。

    徐祯苦笑,吃不完根本吃不完。

    远处春山边染上霞光,四婆捧着碗咽下嘴里的麦索,转头教蔓蔓,“烧霞出来了。”

    蔓蔓念,“sao霞,”她念不好就紧紧闭上嘴巴,开始不熟练地用勺子舀麦索,唇边糊了一圈,徐祯给她擦嘴巴。

    姜青禾一小嘬一小嘬吃着麦索,抬头看晚霞,她喜欢塞北方言里的用词,很有趣。晚霞叫烧霞,到黄昏他们会说“暖和跌窝”,等天明拂晓那又是“暖和冒花花”。

    以及四婆送他们出门说:“走吧,别等黑达麻糊看不清路。”

    “婆婆,明天我来,”蔓蔓扭头喊,四婆让她早点来。

    但等出了门,蔓蔓开始数数,每次路过这三十九棵树,她就会用手点着一颗颗去数,嘴里念念有词,“一棵,两棵…九棵,十三棵,十五棵…一百,一千棵!”

    个头矮矮,数数口气却很大,每每从一数到九就开始胡说八道。偏偏姜青禾跟徐祯要是敢出声打断,小娃就会闹着要回去重新数。

    索性她数到一千就会消停,到屋里姜青禾喂她喝水,然后问,“今天想你爹娘了没?”

    “想了,”蔓蔓眼睛咕噜噜转,掰着手指头数,小嘴叭叭:“吃豆豆饭的时候想,吃糕糕的时候想,吃蛋蛋的时候想。”

    说到最后她舔唇,“都好吃,婆婆给我做。”

    小丫头很郑重地喊:“我跟婆婆天下第一好。”

    姜青禾对正在擦脸的徐祯说:“你的种,随你。”

    “我可不馋,”徐祯抱起大胖丫头掂了掂,“咱家姑娘一点没亏着嘴。”

    “你的种,”蔓蔓突然冒出来一句,可把姜青禾乐够呛,徐祯也笑。

    等洗完脚上床,天早就黑了,春山湾靠山,昼夜温差大。徐祯点起羊油灯,淡淡的膻味中姜青禾给胖娃娃多穿了件衣裳。

    蔓蔓昏昏欲睡,靠在徐祯腿旁,还要姜青禾给她讲故事。她娘累了一天啥故事也搜刮不出来,倒是想起早先背过的一首诗,随便哼给她听。

    “豆角儿香,麦索儿长,响嘶唧茧车儿风外扬。青杏儿才黄,小鸭儿成双,雏燕语雕梁,红石榴…”

    她的嗓音在黑夜里又轻又柔,低低吟唱了几遍后,渐渐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吸声。

    姜青禾挨着蔓蔓,大胖丫头火力足,搅得她睡不安宁。梦里反反复复都是她从南寨过隧道后,突然站在贺旗镇那面贴满黄纸底黑字的布告栏前,听着耳边陌生却能听懂的方言。

    梦里有人说:“没户籍不打紧,开荒田就给落户,给粮给地。”

    然后她操着别扭的塞北方言说:“去。”

    后来她拖家带口来到了春山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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