打下那座城(三)(2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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秀才的浪荡子。

    然而又不知为何,这家伙身上仿佛有种天然的疏朗之气,虽然是这副姿态,却并不让人感到轻佻。

    其实昨天也远远地见过一面了。

    匈奴单于栾提顿奉他为座上宾,封他为伊稚訾王;何三和铁三石这些军营旧部,也都得叫他一声鸿军师。

    本事奇大,脸蛋奇嫩,若叫暮芸见了,肯定又要两眼放光;毕竟单论姿色,这小子也算上上之选,暮芸要是有条件,肯定是要大把大把掏出她那些玉珠玉佩塞给人家的。

    “张鸿,”顾安南眼睛微微眯起,开口就叫了他的本名:“匈奴事了,该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事情办完自然就回来了呀,”少年张鸿将驴子拴好,笑吟吟大咧咧地盘膝坐在他旁边:“倒是你,抢婚成功很高兴嘛!”

    顾安南脸都黑了:“有屁快放,栾提顿回王庭后如何了?”

    “你可真行啊我的泥腿子主公,有了娘子就不认人了!”张鸿扁扁嘴,从他那破破烂烂的胡服里抽出把羽扇,简直跟变戏法一样:“要不是我传信与你,告知帝姬有危险,你如今哪还能抱得美人归呢?”

    顾安南忽然感到一阵绝望。

    手下一共两个军师,一个是碎嘴子的假文士,一个是不正经的小白脸;前朝百代的开国皇帝身边都是张良萧何,他身边这俩算个啥?

    真他娘是卧龙凤雏啊。

    “果然,女子就是麻烦。”张鸿还以为他是在为帝姬忧心,咕嘟嘟喝了一大口水:“当年我劝你先打服栾提顿的时候,你连个眉头都没皱,现在帝姬回你身边不过几日,你看看你为难成什么样子了?”

    “女人啊,”张鸿仰起一张可爱巴巴的脸,深沉地说道:“猛过大单于啊。”

    顾安南一手抓刀:“有完没完?”

    “好好好,说正经的。”张鸿立马伸出两指手指,在自己嘴前打了个叉:“栾提顿至少十年无法反攻,这是肯定的;当务之急还是先依照当年和南境九郡的约定,及时赶到牧州去赴宴。”

    顾安南点了个头。

    “不过你真的想好了吗?”张鸿深吸一口气,少年的眼睛亮晶晶的,内里星罗棋布,满是认真:“咱们韬光养晦多年,就连芸殿下这个辅政帝姬都不知道咱们的真正实力;一旦此次会盟结束,就什么也瞒不住了。”

    到时候名声天下晓,和起义军和楚淮的决战很快就会被提上日程。

    顾安南抽出宙沉,缓缓擦拭:“怕什么?你大帅还在呢。”

    张鸿便笑了。

    “说得对,主公威武。”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册子唰唰翻起来:“你看,南境共有九郡,各有一名将军把守,咱们……”

    他话还没说完,耳中忽然听得一阵嘚嘚的马蹄声,坐在路边的两人尚且来不及反应,已先被猛然停在他俩身前的骏马扬了满头满脸的灰。

    “呦呵!挺好挺好,一下接到两个迷路的!”何三一捞自己的文士袍,笨拙地从马上跳下来,乐呵呵道:“我着急给殿下煎药,你俩先在这等一会儿,稍后我让柳四娘来接你们。”

    张鸿噗噗噗吐出嘴里的土,因为迷了眼而不住流泪。

    “无量天尊!”何三啊呀一声,将小少年抱在怀里大力拍了拍背:“我就知道小鸿心里是有哥哥我的,不然能哭成这样?”

    “闭嘴,”顾安南恶狠狠地扔给他一个巴掌大的布袋子:“交给帝姬暮芸。”

    何三将东西放在手心掂了掂:“这是何物?”

    顾安南:“剧毒。”

    何三和张鸿对视一眼,各自无声叹气。

    何三:“鸿啊,别担心。”

    张鸿刚擦干净眼泪:“唔,担心什么?”

    何三费劲地爬上马,一手指了指天:“天要是塌下来了,还有你顾大帅的硬嘴顶着。”

    顾安南:“……还不滚?”

    何三一溜烟滚了,张鸿却还嗤嗤笑得停不下来,眼见大帅的脸色越发阴沉,鸿军师立即正经起来:“我在匈奴这几年发现一桩怪事,想来想去还是得报与你知道。”

    顾安南眼看着他从随身的小包袱里翻出一沓碎羊皮。

    “大帅你瞧,”张鸿一秒正经,单手做了个“请”的姿势:“每年大荆那边的鸿雁飞到匈奴地界时,总是有牧民在大雁腿上发现一些信布。”

    他一边说一边拿出其中一条,放在顾安南手中,少年张鸿那双清澈得仿佛能洞见世间一切的眼睛里,极为少见地出现了几分迷惘:“上面有你的名字,但我不知道里面是否有什么暗语。”

    顾安南看见了那条碎羊皮上的小字:

    ‘顾安南,春江又绿,咱们坐过的那条船找不见了。’

    ‘顾安南,长安落雪了,或许冥府也会落雪吗?’

    ‘顾安南,猎场枫叶都红了,来梦里见见我吧,求你了。’

    ‘顾安南,以前都不知道我大哥要处理这么多事,我真的好累啊。’

    ‘顾安南……’

    一笔一划,漫不经心,瞧着歪歪扭扭的,笔锋尾处却总是带一个小钩;内容琐碎又繁杂,简直是想到什么写什么,不似是寄信,倒像是在和什么身边的人说话。

    “如果这是密信,那我解不出来。”张鸿耐心地将那些碎布一点点展开来给他看:“可你也并不在大漠,不知此人是想写给谁看。”

    顾安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

    指尖拂过那些字迹的时候,他发觉自己的手指甚至在轻轻泛着抖:“每年都有吗?”

    “每年都有,会跟着大雁一起来。”张鸿认真地答道:“其实若按匈奴人的说法,将信件缚在大雁的腿上,就能把心意送上长生天,送到已故亡魂的手中。”

    寄给长生天,寄给已经死了的我么?

    ‘今后一定多多地给你寄情书,寄它个百八十封,看到你烦为止好不好?’

    还算你,说话作数。

    顾安南低下头,他不正经惯了,便是手底下人也常常没大没小地同他老顾来老顾去,好似天大的事到他手里也只剩那么一点——

    现如今拿着这些羊皮纸,他眼中那浮于表面的浪荡终于裂出了一个细小的口,露出了其下汹涌的温柔。

    “连个情书都不会写,”他将那些碎羊皮贴身收起,低声喃喃道:“蠢东西。”

    数里之外,病恹恹的蠢东西倚在四处漏风的马车里,正在就着小榻几绘制着堪舆图——一笔一划,漫不经心,瞧着歪歪扭扭的,笔锋尾处却总是带一个小钩。

    她小小地打了个喷嚏,小小声地骂道:“顾狗无情,定是他又在念我!”

    柳四娘忽然丢了一个小袋子进来,不偏不倚,正好落在她的手心:“是大帅让三当家送过来的,也不知是什么,竟这么着急。”

    暮芸解开那袋子,一看就笑了。

    笑了一下,又觉得眼睛酸酸的。

    是红糖饼。

    温温热热,像某人那颗不肯死尽的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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