打下那座城(十三)(2/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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爱风风火火张扬的人。如今这样“归心似箭”,到底是为了谁?

    反正不是他们老哥几个就是了。

    暮芸着人又拿了把伞过来,自己撑开了,轻飘飘罩在了孙青的头顶。她没有看他,只用一种漠然的声音说道:“孙爱卿,平身吧,你来赴宴,竟连家都赴没了,也是可怜。”

    可怜二字仿佛有刺,顺着孙青的耳朵灌进去,扎得他五内生疼。他手指陷进泥土里,几不可闻地喃喃道:“小和儿不会背叛我的,他不会……”

    张鸿叹道:“孙守君,你那位义子原名苏和,他家世代簪缨,到他这里,虽然家世没落了些,却也仍然是清流门第——当初你初占零州,便将他弄入后帷折辱,只要还有半点骨气,还念半点祖宗恩德,都是会想法子求个解脱的。”

    “零州苏氏?”暮芸眉梢微扬,垂眼看着孙青道:“那孙守君也不必伤心了。金风玉露千般好,与君终非同路人,本就是办不成的事,何必呢。”

    孙青闭了闭眼。

    原来今日这一场顾安南本就没想放过自己,他们两个各自出招,都是奔着弄死对方去的。

    成王败寇,十年心血,付诸东流。

    “暮芸,暮殿下。”孙青就着这个跪伏的姿势直起上半身,朝着他那已经做了鬼的三千精兵仰天大笑,笑得血水都从眼角留了下来:“你笑我功亏一篑,连家都没了——可你呢?你有什么资格笑我?”

    他一手按着地面,腌臜的泥水顺着脸落在地上,这样扬起头时,活像地狱里爬了个判官出来,拿着个命簿声声责问:“暮芸,我孙青再怎么不堪,终究斗过一场。”

    “可你呢?”孙青尖锐的笑声仿佛要穿透她的耳膜:“你又算是什么东西?巴巴地嫁到匈奴去,以为新姘头能给你撑腰,能为着你这么个新妇去打楚淮——结果呢?你前脚刚走!你的嫁仪还没出大荆地界,你那好皇帝,好侄儿,便都叫人给杀了!你们暮家的女人,便都在梁上拿一根绳吊死啦!”

    何三道人眉头紧皱,指挥着周遭负责护卫的武士:“都是做什么吃的?把孙青带下去!少在这里污涂视听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说错了吗?!”孙青丢家灭族,好似彻底疯了,他倏忽起身,在谁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出手如电,瞬间掐住了暮芸的颈项!

    “殿下!”

    这一下实在太快,姚谅等人发出惊呼,就连张鸿都跟着破天荒地紧张起来:“孙守君!大帅并没下令一定要杀你!你这是要自寻死路不成!”

    何三道人连声催人去叫刀斧手,将挟制着暮芸的孙青团团围住,他本人的声音一声急过一声,目光却一刻比一刻安静。

    他口中催促,眼睛却在默默地注视着场中二人的动静。

    “我没说错!”孙青一手挟持着暮芸,又哭又笑:“我什么都没啦,我是丧家之犬!但是暮芸,你也一样!你真以为顾安南是真心要护你?!他凭什么!大家都是反贼,难道若有一日他将江山打下来了,还拱手送还给你们暮家不成?!”

    何三道人安静地站着。

    那自然是不能的。

    所以即便芸殿下此刻就在大寨中,即便她仍占着主母的名分,即便顾安南就在她的身边——大家心里却都清楚,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。

    皇室正统与大荆反贼,天然便是仇敌啊。

    “就连同床共枕的人,也时刻准备着背叛你,无论你怎么对他好,那都是没用的。”孙青目光发直,仿佛看到了遥远地方的某个人:“与君终非同路人?哈哈,暮芸,你说得真好,说得真对啊,可你自己听进去了吗?”

    孙青扣在她脖颈间的手转了个角度,指间发青,瞬间发力!可他的话却像跗骨之蛆,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在她耳边问道:“你可知道,今日顾安南为何明知有诈,却仍然心甘情愿地往飞将峰上去?”

    暮芸喉头微动,孙青却不用她回答。

    “因为我让人给了他一个消息,”孙青哭着笑了出来:“我呀,告诉他,海汝峰还有一点遗骨,被人埋在了飞将峰上。”

    海汝峰。

    轻轻巧巧的三个字,像一滴水,骤然砸入万丈红尘,将暮芸原本波澜不惊的心绪砸得寸寸折断;又像一方大鼓,震耳欲聋地在她心里敲着轰鸣的丧钟。

    “想起来了吗?你以主母自居,殊不知在顾安南心里,你可是他的死敌。”孙青扣着她脖颈的三指瞬间发紧:“暮芸,你和我一样,你没有家了!此生此世,再也没有了!”

    姚谅双眼赤红,再顾不上那许多,手中长绳灵蛇般向前探出,却终究晚了一步——

    就在暮芸脆弱的脖颈即将被生生折断的瞬间,一支羽箭破风而来,就这么擦着她的脸颊,不偏不倚,正中孙青咽喉!

    “是大帅!大帅回来了!”

    暮芸颈上一松,她仍在雨中静静地站着,仿佛刚才生死一线的不是自己一样。她顺着敞开的大门向外看,看见万千军马之前,熊熊火光之外,那人身披黑甲骑在马上,手中巨弓的弦兀自不住颤动。

    男人翻身下马,身后数以万计的将士随着他的动作齐刷刷跪倒在地,原本正在观望中的其余几个守君全都得了消息带兵来拜,还有源源不断的人赶过来,拜伏在他脚下。

    可是顾安南背对着这一切,他没看。

    风雨拂过他有些凌乱的发丝,乌黑的发落了几丝在他鼻梁上,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仿佛是从冰水里洗过似的,冷得就像是带着永远化不开的风霜。

    顾安南身材高大,身上的黑甲随着走动簌簌而响,张鸿何三等人也跪在了他身后,可他谁也没看,径自朝暮芸走了过来。

    雨水弹在他的黑甲上,将其上浓得化不开的血冲刷开散,顺着甲胄落入泥土,他走过之地尽皆血煞,一身戾气几乎如有实质地向她打来。

    原来他已经知道了。

    知道了海汝峰,就是死在她暮芸的手里。

    海汝峰是个文官,是个好官,如果还活着,算起来也应该是个古稀老人了——他的功绩说也说不完,但举凡是还有口气的活人,只要是提到海汝峰,都要尊称他一句“海圣人”。

    顾安南不是什么儒生,海汝峰是不是圣人他不在乎,海汝峰是不是青史留名他也不管;但海汝峰于他而言,却比圣人更重——

    海汝峰不是他的老师,却胜似恩师;海汝峰不是他的父亲,却胜似慈父。

    ‘早知如此,方才在飞将峰的时候,就多占他一点便宜了。’暮芸心绪翻滚,却仍戏谑地想:‘瞧他这一身杀气,难不成是就要在这杀了我?’

    顾安南终于走到她面前了。

    官祜杰父子连同其他几个守君在他身后叠声庆贺,万千军马在他身后静待号令,几位军师静立在侧——

    这是顾安南第一次以他真正的名字走上了历史舞台,既没有顶着旁人的名头,也没有为了安全谨慎地压住自己的声望。

    他踏过一切血腥,踏过一切不堪,踏过一切鄙夷,生生用手中的刀剑开出了一条路,叫这熙熙攘攘的人世间,都知道了他顾安南的名字。

    相信收服南境九郡,也不过是他挞伐人生的开始;赶在这个时候杀个仇人祭旗,实在很是得宜。

    “听说……”这俊俏的臭流氓半边脸在火光中,半边脸在夜幕里,黑眸沉沉而动,表情晦暗不明:“你自称是我顾家军的主母?”

    “嗯,”暮芸垂着头发出了一个鼻音:“是我自作主张,你罚吧。”

    顾安南朝她伸出了手,暮芸就安然地闭上了眼睛。

    想象中干脆的疼痛却没有来。

    那只满带血腥的手,被他在自家黑甲上利落地一抹,而后干干净净地伸了过来,揽住了她的肩膀,带着她转了小半个圈。

    她从黑暗中被转过来,强行转回了光明的一面——

    面对着南境九君,强兵健马,能臣良将;面对着他用血用命,终于闯出来的一片天。

    那只扣在肩头的手炙热依然,好似打从她将他从不见天日的牢笼中拽出来开始,这温度就从没变过。

    尽管他们之间,仍然隔着死仇;

    尽管三个月之后,她仍然要走。

    可是此时此刻,惯爱未雨绸缪的暮芸却忽然什么都不愿意想了。

    此时此刻,她仍是站在他身边的。

    顾安南震声提气,四周仿佛凭空多出了一圈山,将他的声音清晰无比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:“诸君听令。”

    三万军马齐声断喝:“是!”

    “只要我顾安南还活着一日,”他微微侧头,一字字说道:“拙荆便有她的家。”

    一言既出,万千将士震声应喝,无数声音层层叠叠地交织在一处,仿佛一句来自天地,永不变更的誓言:

    “谨遵大帅号令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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