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折(2/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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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谓宦娘,便是在宫中服侍的女人。说是女人,并不完完全全是女人。入宫之前,她们须得饮一盏苦桔根熬成的绝嗣汤,从此不仅绝了子息,更是绝了身为女人的尊严。这汤使女人胸脯干瘪,身材佝偻,面色无光,形如厉鬼。除了在宫中伺候奔前程,宦娘们别无去处。纯玉哭得肝肠寸断:“九族早被她诛尽了,徒留下我这么一个孤鬼,活得有什么趣儿!赵未央,有本事,你就赐死我!”
闻言,未央不怒反笑。
好整以暇、饶有兴味地笑了。
她骤然伸出套着翡翠戒指的玉手,扣住纯玉小巧的下巴:“你呀,真是一点也不乖。你若知趣儿,便该知道眼下谁是这大誉朝的天!朕,朕才是你头顶上的天!倘若朕是你,只作什么都不知道,继续住在这中宫,与朕鹣鲽情深,琴瑟和鸣。”
尚不待她说完,纯玉疯狂地挣扎起来,犹如一只被罗网紧紧缠缚的小鹿。因被宦娘反剪双手,他身上的缂丝狐裘与鹅黄丝袍悉数被扯破,束发的玉冠也跌落在地。衣饰凌乱,美人泪垂,颇有种癫狂的美感。
“鹣鲽情深?琴瑟和鸣?”纯玉且笑且泣,“你做梦!眼下我母族亲旧都不在了,莞儿也不在了,我还怕你做什么!便是到了阴司里,我也要报这蚀骨之仇!”
未央涂满朱砂蔻丹的指尖轻轻敲打他的喉结,笑道:“是,他们都不在了,可……”她话音一转,“燕姬,还在封地啊。”
纯玉顿时倒吸一口凉气。
所谓燕姬,便是前朝皇帝愍文帝唯一的嫡女赵鸾仪,自幼文韬武略无一不精,刚到及笄(1)之年便被先帝封姬(2)。封地在燕云十六州,故世人称其为燕姬。
纯玉心如死灰,他冷眼看向宫宴不触即化的飞霜,叹道:“未央,我问你此生最后一个问题。”
“玉儿……”
“——当年七夕节,与我在花灯上联诗的,究竟是不是你?救我性命于云霞楼的,又究竟是不是你?”
未央微微颔首,把玩她的金蝉莲花臂钏:“都已此去经年,是与不是,那么重要吗?”
纯玉泪萦于睫:“不是你,对不对?是燕姬姐姐!放我走!放我走!我要去找燕姬姐姐!这辈子,是我负了燕姬姐姐!”
未央摇头道:“除了朕的东宫,你哪里也不能去。”
纯玉犹在深雪里挣扎,哭声凄厉令人不忍卒闻:“放了我!再留在这里一刻,我就要被你磋磨致死!放了我,我不要留在这里!不要!”
未央神色沉静,高声宣令道:“来人,传朕口谕:孟凤君病重,言行失德,自今日起,幽禁椒房殿。”
十六尺高的朱门骤然关起,关起满室风月幽情。
燕云十六州。
探子手持密函进言时,燕姬正手持文书,批阅军章。今日她一袭天水碧广袖留仙裙,胸前坠着三层珍珠银丝璎珞,青丝不绾,只任其肆意落了满地,这番模样不似皇家公主,倒更像画上的洛神仙子。
可她一抬眼,探子看见那双冰凌凌的美眸,龙精虎猛,不怒自威,登时如见菩萨,大气也不敢出。
“属下见过燕姬殿下,殿下万安。”
燕姬惜字如金:“何如?”
自从庶姐赵未央登基,各位公主便各自归往封地,虽说孟纯玉早已嫁给赵未央,身为当朝凤君,然燕姬仍不曾对他放下心思,一直令人打听氅安的消息。
正应了戏文上那句:人生自是有情痴,此恨不关风与月。
探子拱手禀报道:“氅安那边,出了事儿。凤君千岁仿佛是得了什么重病,养在椒房殿里头,不能见人,连侍君们的晨昏定省都免了,由碧持正暂代协力六宫。”
话音未落,燕姬手中的上品紫毫(3)骨碌碌滚到案下,她低声道:“得了什么病?”
探子低眉顺眼道:“属下不知。”
燕姬不由握紧那鹿皮文书,一时情急,竟把文书扯裂,她低声道:“等瓶儿办完了晋狝的岁贡差事,你点几个虞侯,带些十六州的贵礼,陪孤往氅安走一趟。”
燕姬的贴身将军李瓶儿连忙跪下,阻拦道:“殿下不妥!原本陛下便对我等多有疑心,倘若殿下再往氅安走动,瓜田李下,安有太平!”
燕姬眸如秋水,她宛转长叹道:“倘若殿下发觉是孤替孟庭昭往中宫传信,迁怒于玉儿,那便是孤害了他!”
探子吓得后退到青铜睚眦祥鼎后,默默不敢言,当朝陛下的嫡姐,竟然口唤陛下男人的乳名,此事传扬出去,恐怕令世人喟叹。
左右随从皆跪地规劝:“殿下,万万不可!万万不可!”
燕姬却垂下眼眸,抬手将腰间可召唤千军万马的濯弦令扔给李瓶儿:“传孤旨意,备马三千,走往氅安。”
她垂下眼眸那一刹那,心中忽漾起一个红衣少年的盈盈笑影。少年明眸皓齿,五官钝润,额间点了一痕俏色朱砂,仿佛一只无忧无虑的小兔子。
彼时在国子监,他这般唤她:“燕姬姐姐。”
算来年岁,她已经有许多年许多年,不曾听到少年这般撒娇相唤。